折叠的多样时空——丽江垂直植被类型考察记
云南是个很难定义的地方。在我来到这片土地学习、生活之前,云南于从小生活在西北高原的我而言,是一片四季如春,满是花香,充满民族色彩的土地。当选择来到这片土地继续深造后,我眼中的云南,是银装素裹的高岭雪峰,是孕育生命的热带雨林,是奔涌直下的大江大河,也是波澜壮阔的高原湖泊。世人皆知彩云之南、生物多样性王国,却很少有人追问这片土地究竟为何会如此丰富多彩。
2.4亿年前,一场碰撞造就了云南多样的折叠时空。被挤压的大地接连隆起、碰撞,折叠起一众近似平行的山脉,高黎贡山、怒山、云岭、无量山、哀牢山自西北向东南逐渐散开,造就了横断山区。怒江、澜沧江、金沙江在山谷中紧密并行,滋润河谷万物。在云南,你可以看到热带雨林、常绿阔叶林、针叶林、灌丛草甸、雪山冰川出现在同一片土地,看到亚热带植物、温带植物、寒带植物出现在同一座山上。整个云南就像一幅巨大的生物多样性画卷,在时空中被不断折叠、展开,造就了丰富的地理类型、气候类型,为生灵繁衍创造更多可能,万物在各自的生态空间里,各自适应、进化、发展,穿越古今,共聚一处。
金生丽水
在我为数不多的野外考察过程中,我想丽江是最能代表云南这种“折叠的多样时空”特点的地方。
丽江是滇西北生物多样性最集中的地区,是“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核心腹地,金沙江、澜沧江、怒江奔流并行,金沙江以615千米的长度贯穿丽江全境。从炎热的河谷到寒冷的雪原,从稀疏灌丛到高山草甸,“万里长江第一湾”、“虎跳峡”盘踞在丽江,北半球离赤道最近的现代冰川玉龙雪山也傲立于丽江,透明度高达11米的泸沽湖镶嵌于此,870余种野生花卉在此烂漫绽放。
我与丽江植物的第一次相遇,从干热河谷开始。2024年8月,我随生物地理组一起,采集金沙江沿线的干热、干暖河谷植物,华坪县、永胜县是我们在丽江的第一站。当金沙江进入到丽江段的下虎跳,其流速变缓,海拔降低,温度也开始明显升高,干热河谷中耐热耐旱的典型植被开始出现。在这里浑汗如雨的同时,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河谷地带按说是最不缺水的地方,可金沙江流过的峡谷,为什么大多干旱少雨呢?
三江沿岸山高谷深,高大的山体对来自西南方向的暖湿气流阻挡作用明显,在山谷中盛行下沉气流,焚风效应强,就形成了高温低湿的干热河谷。河谷的谷底植被稀疏,大多数为低矮多刺的旱生型灌丛(蔷薇科、小檗科、鼠李科),枯黄荒芜;上层乔木稀疏,郁闭度低,山坡上零星的分散着壳斗科(铁橡栎、大理栎、锥连栎、黄毛青冈)、豆科(木蓝属、合欢属、黄檀属、羊蹄甲属、山蚂蝗属)、漆树科(清香木、黄连木、盐麸木)、锦葵科(扁担杆属)、使君子科(滇榄仁)、唇形科(黄荆、滇牡荆)、叶下珠科(余甘子)、橄榄科(白头树)等;林下为高大茂密的禾草。在险峻陡峭的岩石缝隙中,卷柏(Selaginella tamariscina)在多次的“枯死”和“还魂”中长大、繁衍。干热河谷中炎热少雨、干湿分明的特殊气候,孕育了这里耐干热的半萨王纳稀树灌草丛群落。
图1 2023.8 初见干热河谷
图2 金沙江
当我们沿着河谷垂直向上,海拔升高,能明显感到不那么燥热难耐,两侧的山地垂直带,树木明显增多、变高,目之所及的植物种类也发生了变化,干热河谷植被正逐渐向干暖河谷植被过渡。其上界与山地的半湿润常绿阔叶林及次生云南松林相接,在植物种类组成上以硬叶栎类树种如铁橡栎(Quercus cocciferoides)、锥连栎(Quercus franchetii)等、清香木(Pistacia weinmanniifolia)和糙叶的木本菊科乔木栌菊木(Nouelia insignis)为群落主体或主要标志种,总体植物种类组成上以干暖性的植物种为主,干热性的植物种类减少。(金振洲等,《干热河谷植被》)群落分为三层,乔木层盖度在60%-80%之间,植物种类较多,优势树种为铁橡栎、滇青冈和清香木,还有刺叶石楠、栌菊木、锥连栎、匙叶栎、滇榄仁等;灌木层不发达,以豆科(云南山蚂蝗、杭子梢、木蓝)、唇形科(疏序黄荆、香薷)为主;草本层也不发达,以沿阶草为主。
顺着金沙江向北行进,我们来到第二站,宁蒗彝族自治县翠玉乡。相较于较低纬度的干热河谷和干暖河谷地带,又是完全不同的景象。这里海拔升高,气候温暖湿润,冲沟里多样的栖息环境和丰沛的水分补给使得这里的植被类型变为针阔叶混交林。沿着冲沟的小溪流逐渐向深处行进,两边都是云南松(Pinus yunnanensis)、青榨槭(Acer davidii)、铁橡栎(Quercus cocciferoides)、滇青冈(Quercus schottkyana)和毛脉高山栎(Quercus rehderiana)等高大乔木,林下间隔分布着鞍叶羊蹄甲(Bauhinia brachycarpa)、云南豆腐柴(Premna yunnanensis)、马甲子(Paliurus ramosissimus)、野丁香(Leptodermis potaninii)等灌木。
图3
图4
图5
北上香格里拉后,我们又重新折返至丽江,至此来到了在丽江的第三站,黎明老君山。老君山是国内海拔最高、面积最大的高山丹霞地貌,由于垂直梯度很深,它的立体生态系统和气候类型也较为多样。我们走过以云南松(Pinus yunnanensi)、黄毛青冈(Cyclobalanopsis delavayi)和高山栎(Quercus semecarpifolia)为主的常绿针阔叶混交林,登上千龟山,山顶一簇簇白色、粉色的大白杜鹃(Rhododendron decorum)与苍翠的长穗高山栎(Quercus longispica)、棕红色的山体相映成趣,零星点缀在林中草木间。
图6 黎明老君山
高山花园
2024年7月,返园后我又重新踏上丽江考察之旅,这一次,我们的目标是:高山植物。去年驱车北上时,只是远远望了一眼玉龙雪山,没想到今年还能有机会再次回到这里并且到玉龙第一峰,去看看生活在海拔3900m 的生命。
从海拔约3200 米的哈冷古山口出发,枝繁叶茂的原始森林便将我们淹没在一片深绿之中,抬头只能看到云南松和华山松的树冠间隙勉强射出的阳光,乔木下多是一人高的常绿栎树和杜鹃花丛,再往下紧贴地面生长着一层不及人膝盖高的低矮灌木,各种低矮小花稀疏地点缀在林下,各种苔藓、地衣和蕨类爬满了树干,这是一片典型的针阔混交林。与前面不同的是,当我们攀至海拔约3400米,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片谷地,周围的山体环绕造就了这里丰富的水分和适宜的温度,滋养了这里的低地草甸。海仙报春(Primula poissonii)从远处望去像是一张铺展在山谷中的巨大粉紫色地毯。鹅黄色的驴蹄草(Caltha palustris)、粉色的蓼、玫红色的硬毛夏枯草(Prunella hispida)、蓝色的倒提壶(Cynoglossum amabile)如同镶嵌在地毯上的宝石。
图7 玉龙雪山草甸
再向上攀爬,高大的乔木越来越少,松树逐渐被长苞冷杉(Abies georgei)取代,林下的灌木丛慢慢开始变得低矮、繁茂、多刺,逐渐连成一片,地被草本植物的种类也开始变得多样。一路上,我们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视野逐渐不再被遮挡,天空和远处的山坡在迷雾中若隐若现。7月的丽江,阴晴不定,越往上爬,雨越下越大,风也越来越猛烈,在高山草甸上没有密林的庇护,我们只能躲在石头后暂避风雨。等到风雨减小,阳光也与我们重新见面,站在这里,除了周围悠然吃草的牦牛群,只剩天地、植物与我们。高大的冷杉也已经不见踪影,地上只剩以鳞腺杜鹃(Rhododendron lepidotum)、高山柏(Juniperus squamata)为主的低矮灌木和以禾草、蓼、壮观垂头菊(Cremanthodium nobile)为主要成分的草本植物。向上远眺山峰,植物的绿色渐渐消失在流石滩上,这些植物的足迹比人类更高更远,在人类生活禁区,在云端绽放。
下山途中,休息时不经意的一瞥,远眺丽江城,我惊奇地发现这偌大一座山脉几乎是从广阔的大平原上拔地而起的。玉龙雪山从山脚植物繁盛的峡谷到山顶几乎寸草不生的冰雪世界,在将近4000米相对高差的空间范围内,造就了中国西部亚热带区域最完整和最具有代表性的高山垂直带自然景观。
图8 丽江城
两次丽江之旅,让我充分看到丽江这片土地的美丽与神奇。在这片折叠的时空里,有热带亚热带温带寒带全气候带,有石灰岩砂岩多种基质,将从干热河谷、亚热带松栎林、温带针阔叶混交林、高山灌丛草甸等各种植被类型与独特的植物种类囊括在一百公里中。从山川到江河,从动物到植物,这是时空大折叠的创造,也是自然给予我们的宝藏。
我与丽江的故事,在寻找的每一步脚印里,在每一声对植物之美、风景壮丽的惊叹中,在从书籍里寻找到它们身影的惊喜中,故事未完,期待一起发现丽江的更多神奇和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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