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大地,又迎来一年一度的植树节。作为一个植物学家,你不愿意选择在芳草竟发、万木复苏的日子里离开人世。但是死神紧紧地抓住了你……
那一年的3月21日, 由昆明植物研究所的老工人——从1931年起就作你的忠实助手的邱炳云,挥动钧;挥动你生前使用过的那把锄头,开掘着你挚爱着的这片土地,把你的骨灰,银灰色的骨灰,很轻很轻的云朵朵云一样的骨灰,洒在这棵水杉树下,去抚爱千千万万条须根……
没有哭声,只有悼念你的同事们流下的无声的泪水,犹如心灵之泉伴随你飘落在苏醒了的春天的土地上。没有哀乐,只有布谷鸟从黑龙潭的森林里传来几声清新的啼鸣,为你送行,送你到九泉之下去对水杉树作永久永久的奉献。那时,有一位植物学家说,你不是去泥土里安息,去沉睡,而是去水杉树上获取另一种欣欣向荣的生命形式。
植物园里,有你生前培育“云烟一号”母种的苗床,有你生前引种的山茶、杜鹃、报春三大名花;有你生前栽植的许许多多树木、花卉和经济作物。但是,你的骨灰太少太少,你虽然同样地热爱它们,却无法分身去一一依偎它们。而且,根据你临终前的嘱咐,还分了一份骨灰,去安葬在遥远的西双版纳,在小勐仑罗梭江畔的葫芦岛上,在热带植物研究所你发现和引种的那棵稀罕而珍贵的龙血树下……
50年来,你开拓创办了昆明黑龙潭和西双版纳小勐仑两个植物园,死后也紧紧拥抱着这两个植物园,再也不分开了。
8年后的3月21日,记着你的骨灰洒向泥土的时辰,我来祭奠你。黑龙潭植物园春色灿烂。吸引了很多游人。小学生们喜欢去看如火如霞的茶花;姑娘们则微笑着在紫杜鹃丛中留下芳容;从边防前哨归来的战士们却在赞美蓝色报春花像老山夜空的繁星……我想,你会为这些赏花者的高兴而感到高兴。也许,他们只知道春花的可爱,却并不知道可敬可亲的育花人是谁。因为每一种花的花瓣上,都没有写着你的名字。
而我,沿着铺满青苔的小径,一步—步,轻轻地来到这棵水杉树下,来到洒着你骨灰的土地前默默地鞠躬。秋冬的落叶仍覆盖着大地,在向哺育过它们的母亲倾诉往日的风寒。我伸手拨开落叶,裸露出诚实的高原红土---正如你肌肤的颜色。我叩了叩土地,想唤醒你;告诉你春的讯息。可我一想,这,你比我早知道的。我仰起头来,水杉树的枝干上缀满了翡翠般的嫩叶,宛如透明的人体经络;那枝干,那叶片,在风中晃动着,闪耀着你的生命的光彩,似乎在表明你的呼吸不是已经赋予这棵水杉树了吗?除了少数人,谁能想到这里竟然埋葬着一位非凡的植物学家呢?没有坟茔,没有石碑,没有墓志铭。朴朴素素,简简单单,清清白白,只有这棵充满了生机的水杉树,作为你的化身,在这里悄悄地挺立。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在这棵水杉树下——那时,它还没有这样高大,这般壮美——听你说过;水杉,是绿树变成化石;化石又复活为绿树。在半个世纪以前,科学家们只能从中生代下白垩纪地层中看到水杉的化石。于是,植物学教科书上写着,几十万年前,在欧洲大陆、西伯利亚、北美、朝鲜、日本以及中国的东北等广大的区域,都生长着秀美的水杉森林。后来,北半球北部冰川降临,水杉因受不住严寒而冻死灭绝。几万年了,都看不见水杉的活立木……
可是,20世纪40年代初期,在我国的湖北省利川县和四川省万县谋道溪发现了小片水杉天然林。这意外的发现震惊了整个世界,这棵水杉,就是你在50多年前从利川县的水杉坝引来,亲手种植在这儿的。此后,这棵母树生育了众多的儿女子孙,如今已在云南各地扎根成长。在昆明喧闹的人行道上,在麻栗坡宁静的烈士陵园里,在西双版纳鲜花常开的校园中,在高黎贡山曲折盘旋的公路旁,我都看到了它们欢快的身影,也仿佛看到了你光芒四射的创业精神。
由此而使我常常想起,1978年的春天,徐迟约着我,去昆明市昆华医院的病房里看你:徐迟坐在你的病榻边沿,向你讲起,30年代,你在北平静生生物调查所做练习生的时候发表过一篇小说,题目叫做《蒲公英》,结尾颇有诗一般的意境:数不清的蒲公英花籽,举着一把把洁白的小伞,乘着和煦的春风飞向四面八方,徐徐飘落在广阔的大地上,繁衍着更多的蒲公英……,我记得,那时,你病得很重,已不能下床走动。听着徐迟在讲述你青年时代的理想,你一言不发地望着我们。但我看见,你的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你的心,是想变成数不清的蒲公英花籽,张开轻盈的雪绒绒的翅膀,向北京,向大凉山, 向黑龙潭,向西双版纳……向你曾经留下过足迹的所有地方飞翔吗?我以为, 在作家面前,你不会为自己的选择而感到遗憾——你本可以成为作家,但最终没有成为作家,而成为创造卓著的植物学家……
今天,我从黑龙潭植物园的各个角落,采来一枝枝金黄色的蒲公英花,插在洒着你的骨灰的红土地上,水杉树下,并代表写过《生命之树常绿》的徐迟,问候你的灵魂……
插完了蒲公英花,我听见水杉树在风中发出飒飒的响声.这就是对于我来祭奠的回应?
文字录入校对:依万仑,杨云